唐太宗上 (第1/2页)
一
书曰:“能自得师者王,谓人莫己若者亡。”
夫人即丧心失志迷惑之尤者,长短、虚实、大小、有无、清浊、得失、明暗,皎然分画于前,知则知之,能则能之,眇者穷于视,跛者困于趋,恶得诬其心之所未喻,而谓多闻善虑者之不若己哉!
然则谓人不己若者,抑实有不己若者在也。太宗曰:“炀帝文辞奥博,是尧、舜,非桀、纣,行事何其相反。”魏征曰:“恃其隽才,骄矜自困,以至覆亡。”
然则炀帝之奥博,固有高出于群臣之上者,不己若,诚不若己矣,而人言又恶足以警之哉?
夫人主之怙过也,有以高居自逸而拒谏者矣,有以凭势凌人而拒谏者矣。
然忠直之士,卓然不挠,虽斥竄诛夷而不恤以言黜,而暴君不能夺其理,则身虽诎而道固伸也。且恃位而骄,恃威而横,浮气外张,而中藏恧缩,迫乎虚憍稍息,追忆前非,固将曰:是吾所不知不能,而终不可诬者也。
则谏者之言,或悔而见庸矣。唯夫多闻广识而给于辩者,知是其所是而非其所非,则言者不惮其威,而惮其小有才之辩慧。
言之大,则以为夸也;言之切,则以为隘也;察情审理,拟议穷年,而彼已一览而见谓无余;引古证今,依类长言,而时或旁征之有误;则自非明烛天日,断若雷霆者,恒惴惴焉恐言出而反为所折,抱忠而前、括囊而退者,十且八九矣。
且夫尧、舜之是,彼且是之矣,吾恶得以尧、舜进之;桀、纣之非,彼且非之矣,吾恶得以桀、纣戒之。
彼固曰:使我而为人臣,以称说干人主,吾之琅琅凿凿以敷陈者,更辩于此也,彼诚不我若,而爱我若父,责我若子,为笑而已矣。
天下虽大,贤人君子虽众,谁肯以强智多闻见屈于我而不扪舌以自免于辱乎?故人不已若,危亡之媒也;谓人不已若,而其危亡必矣。
太宗君臣之知此也,是以兴也。不然,太宗之才,当时之臣无有能相项背者,唯予言而莫违,亦何所不可乎?
呜呼!岂徒人主哉?士而贤智多闻,当世固出其下,则欲以取择善之益也难矣。“以能问于不能,以多问于寡”,颜子之所以大也。
虽然,人知其能与多矣,问之虽勤,且欲告而中讷,则问为虚设,而祗益其骄;惟若无若虚之情发于不容已,而问必以诚,然后人相忘于寡与不能,以昌言而不怯。
太宗之问孔颖达也,几知学矣,乃固以多能有实自居,而矜其能问,亦何足以测颜子之心哉?孔颖达不能推极隐微以格君心,太宗之骄所繇未戢也。
二
宗室人才之盛,未有如唐者也,天子之保全支庶而无猜无戕,亦未有如唐者也。
盖太宗之所以处之者,得其理矣。高祖欲疆宗室以镇天下,三从昆弟之属皆封王爵,使循是而不改,则贵而骄,富而溢,邪侫之士利赖之而导以放恣,欲疆之,适以贻其灾而必至于弱,晋、宋之所以自相戕灭而终于孤立也。
太宗从封德彝之言,而曰天子养百姓,岂劳百姓以养己之宗族乎?以公天下者,即以安本支而劝进其贤能。德彝,侫人也,于此而几乎道矣。
为天子之懿亲,妾媵广,生养遂,不患其不蕃衍也;远于十姓百家鸡犬锥刀之鄙猥,不患其无可造之材也。
而疆慧者得势而狂,愿朴者温饱而自废,于是乎非若刘濞、司马伦之自龁以亡,则菽麦不分,如圈豚之待饲而已矣。
夫节其位禄之数,登之仕进之涂,既免于槁项无闻之忧,抑奖之于德业文章吏治武略之美,使与天下之英贤汇进而无所崇替,固将蒸蒸劝进而为多士之领袖以藩卫天家。
故唐宗室之英,相者、将者、牧方州守望郡者,臻臻并起,而耻以纨裤自居,亦无有梦天吠日、觊大宝而干甸师之辟者。施及于今,陇西之族犹盛焉,不亦休乎!
孟子曰:“亲之欲其贵也,爱之欲其富也。”富贵者,其可以非所宜而长有之乎?制之有等,授之有道,而后欲贵者之果能贵,欲富者之果能富也,义之至、仁之尽也,大公行而私恩亦遂矣。
然则周道亲亲,而文昭武穆,施及邢、茅、蒋、胙与毕、召之裔,皆分茅土,岂非道与?曰:此武王、周公定天下之微权,而千古之未喻者也。
古之天下,人自为君,君自为国,百里而外,若异域焉,治异政,教异尚,刑异法,赋敛惟其轻重,人民唯其刑杀,好则相昵,恶则相攻,万其国者万其心,而生民之困极矣。
尧、舜、禹、汤弗能易也;至殷之末,殆穷则必变之时,而犹未可骤革于一朝;故周大封同姓,而益展其疆域,割天下之半而归之姬氏之子孙,则渐有合一之势;而后世郡县一王,亦缘此以渐统壹于大同,然后风教日趋于画一,而生民之困亦以少衰。
故孔、孟之言治详矣,未尝一以上古万国之制欲行于周末,则亦灼见武王、周公绥靖天下之大权,而知邱民之欲在此而不在彼。以一姓分天下之半,而天下之瓦合萍散者渐就于合,故孟子曰“定于一”。
大封同姓者,未可即一而渐一之也。春秋之战亟矣,而晋、鲁、卫、蔡、曹、滕之自相攻也鲜,即相攻而无掬指舟中、焚茨侵海之虐。
当其时,异姓庶姓犹错立于外,而同姓者不能绝援以自戕,此周之所以亲亲;而亲亲者非徒亲也,实以一姓之兴,定一王之礼制,广施于四海,而渐革其封殖自私、戕民搆乱之荼毒也。
至于汉,六国废,韩、彭诛,而欲以周道行之,则七国、衡山、淮南之祸,骨肉喋血而不容已。
然则人主即欲建本支以镇天下,亦无如节其位禄、奖其仕进、公其黜陟之足以育才劝善,而佑子孙之令祚以巩固维城,奚必侈予以栈枥之豢养,假借以优俳之衮黼,使之或偾而狂,或茸而萎哉?
邓禹享大国之封,且使诸子各分一艺以自立,曾有天下者以公天下为道,将使人竞于姱修,而授子孙以沈溺之具,亦仁过而流于不仁矣。是故亲亲之杀,与尊贤互用而相成,唯唐为得之,宜其宗室之多才,独盛于今古也。
三
太宗制谏官随宰相入阁议事,故当时言无不尽,而治得其理。然则以是为尽听言行政之理乎?抑有未尽然者。治惟其人,不惟其法。
以王珪、魏征为谏议大夫,房玄龄、杜如晦为宰相,而太宗之明,足以折中群论而从违不爽,则可矣。必恃此以立为永制,又奚可乎?命官图治之道,莫大乎官各明其守,而政各任于其人。庶务分治于六官,其属详其目,其长持其纲,皆有成宪之可准也。
或举、或废,或倚法而挟奸私,或因时而为斟酌,各以其所效之成能为得失;然而有待于天子宰相之裁成者,则太宗之制,令五品以上更宿内省,以待访问,固善术也。
下有利病得达于上,而上得诘其勤怠公私以制其欺;若夫小有过误,则包含教戒而俟其改。如使谏官毛举细过以相纠,则大体失而争党起于细微,乱世之所以言愈棼而事愈圮也。
宰相者,外统六官,内匡君德,而持可久可大之衡,以贞常而驭变者也。君心之所自正,国体之所自立,国本之所自固,民生之所自安,非弘通于四海万民数百年之规而不役于一时之利病者,不足以胜其任。
故古者三公论道,所论者道耳,不能与任气敢言之士,争言一事之可否,而论道于君,抑不在摘人闲细政,绳举动之小愆,发深宫之纤过,以与君竞,徒自媟而与天子不亲,故与谏官同者未必是,而其异者未必非也。
诡随谏官而避其弹射,则可以应一事而不可以规大全;逆折谏官而伸其独见,则几事不密,而失其正色立朝之度。若夫宰相而果怀私以病国,固谏官所必抗正以争,而非可使与辩讼于一堂,竞偶然之得失者也。
夫谏官职在谏矣,谏者,谏君者也,征声逐色,奖谀斥忠,好利喜功,狎小人,耽逸豫,一有其几而必犯颜以诤;大臣不道,误国妨贤,导主贼min,而君偏任之,则直纠之而无隐。
若夫群执事之修坠,则六官之长覈其成,执宪之臣督其失,宰相与天子总大纲以裁其正,初不藉谏官之毛举鸷击、搜剔苛求、以矜辨察;老成熟虑之訏谟,非繁称曲说、矫举异同于俄顷者,所可诧风裁以决定者也。
故天子诚广听以求治,则宰相有坐论之时,群臣有待问之时,谏官有请对之时,而不可有聚讼一堂、道谋筑舍之时。官各有其守,政各任其人,分理而兼听之,惟上之虚衷以广益,岂立一成法以启争端,可为不易之经乎?
四
旱饥而赦,以是仁民,非所以仁之也。太宗曰:“赦者,小人之幸,君子之不幸,”亦既知之矣;而贞观二年以旱赦天下,信道不笃,知不可而复为,非君师之道矣。
夫赦亦有时焉而可者,夷狄盗贼僭据上国,岂岂之氓胁从以徼幸,上不能固保其民,使群陷于逆,则盪涤而矜全之可耳。
旱饥之民,流离道殣者,类不能为奸恶;而奸恶之徒,虽旱饥而固不至于馁瘠者也。如曰衣食不足,而非僻以起,则夫犯者在未饥以前,固非为饥所迫,而奚所恤哉?
省囚系以疏冤滞,宥过误以恤憃愚,止讼狱以专农务,则君上应行之政,无岁不宜,而不待旱饥。
至于旱饥之岁,豪民擅粟以掠市子女,游民结党以彊要糴贷,甚且竞起为盗以攘杀愿懦;非法不惩,非刑不戢;而更纵不轨之徒,使无所创艾以横行郊邑,又岂非凶年之大蠹哉?
蠲逋欠,减租庸,所以救荒也。困于征输者,朴民也。蠲免与赦罪并行于一纸,则等朴民于奸宄,名不正,实不符,亦重辱吾衽席之赤子矣。
不杂赦罪之令于蠲租之诏,尤人君扶正人心之大权,而时君不察,曰“以此答上天好生之心”,天其乐佑此顽民以贼凋零之孑遗乎?体天心以达民隐,非市恩之俗吏所得与焉,久矣。
五
唐制:军国大事,中书舍人各陈所见,谓之五花判事,而宰相审之,此会议之始也;敕旨既下,给事中黄门侍郎駮正之,则抄参封駮之始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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