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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五章

第十五章 (第1/2页)
  
  原本的猜测,在看见李三江身前地上的那只碗时,似乎得到了进一步印证,因为碗里不光有水,还飘着两片藿香叶。
  
  要是李三江自己想喝水,旁边也有桌子可以摆,不至于放泥地上。
  
  这更像是一种带着尊敬的表示:
  
  您喝茶歇着,其它的事儿,您抬抬手,就别管了。
  
  李追远好奇地走近,心道:难道太爷是在装睡?
  
  可问题是,太爷要是真不想管这件事,为什么还要来坐斋?
  
  要是只是为了封利钱,又为什么要把刘金霞和山大爷一起拉进来?
  
  落得这么个凄惨下场换一笔钱,山大爷这种有上顿没下顿的可能会愿意,但刘金霞家里条件挺好的,她怎么会愿意?
  
  行为逻辑上的矛盾,让李追远第一次,对自家太爷的既定印象,产生了一些动摇。
  
  “李三江!李三江!”
  
  身后,传来山大爷的咆哮,他满嘴血污,手里还拿着一摊老牙,神情狰狞扭曲到了极点。
  
  “哎哟我去!”
  
  李三江被喊醒了,直接身子一颤,差点没摔下椅子,随即有些迷迷糊糊地看向四周,目光落在了山大爷脸上:
  
  “哎,你咋弄成这副鬼样子了?”
  
  “李三江,你个畜生,畜生啊!”
  
  山大爷被气得心口一阵起伏,他是又当狗尿裤裆又被打掉了一排牙,转头一看,却发现李三江这货居然还在睡大觉,眼屎都睡出来了,差点一口气没顺上来直接把自己送走。
  
  李三江又看向刘金霞,见刘金霞的脸肿得跟敷了两个带褶的肉包子似的,嘴角一阵抽搐,差点没忍不住笑:
  
  “刘瞎子,你这是咋咧?”
  
  刘金霞闭上眼,没说话,她现在说话都觉得腮帮子疼。
  
  她也气,但她毕竟是同村的,心里其实早就对李三江的“本事”有所察觉,虽然很不平衡,却又知道这很合理。
  
  “哎,牛家那仨人呢,怎么不见了?”
  
  李三江这下急了,主家人呢?
  
  山大爷这时候也不得不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,他想咬牙切齿,却找不着牙,只能咬着唇说道:
  
  “八点多的时候,刘瞎子先对我说天冷了,我这才察觉到我那位置进风了,是牛老太回来了。”
  
  “啥,都半年了,她还能回魂呢?”
  
  “她不是鬼,是死倒!”
  
  “死倒?你糊弄傻子呢!死了半年都埋进土的人,还能变死倒?”
  
  “她就是死倒,她鞋底渗水,走路带水渍;我和她斗了会儿,她身上也是死倒的那种水尸味儿,我眼睛没瞎,我鼻子也还在,捞了一辈子尸,我不可能认错死倒!”
  
  “然后呢?”
  
  “然后……”
  
  “咋不说了,你没干过她?”
  
  “要是能让我年轻十岁……”
  
  下面的话,山大爷没再说下去,他是没干过那牛老太,还着了她的道,真的是太丢人了。
  
  这会儿,他终于开始服老。
  
  今晚,要不是有刘瞎子的提醒,自己可能直接就着了道,连“斗”这个过程都可以直接省略。
  
  “我说,牛家人呢?”
  
  李三江再次发问,这已经不是钱不钱的问题,要是自个儿等人坐斋还导致主家仨全都完犊子了,那大家伙在这十里八乡的招牌可就砸了,谁还敢再请他们坐斋?
  
  润生:“牛莲在她老娘坟那里挖洞。”
  
  “那你干嘛没去救她?”
  
  润生看了一眼站在那里的李追远,说道:“来不及,我就带着小远先来这里喊醒你们。”
  
  “走,去坟地!”李三江一拍凳子,又看向山大爷和刘金霞,“你们俩……先留这儿歇着。”
  
  这眼神,颇有一种你们怎么这么不争气的感觉。
  
  山大爷胸口又开始剧烈起伏,刚平复下来的情绪又被刺激到了。
  
  刘金霞神情平静,甚至略带轻蔑地瞥了一眼山大爷:你都跟他这么多年老搭档了,被甩前头吃了这么多年闷亏,还没长记性,该你的。
  
  李三江带着润生和李追远向坟头跑去,刚跑到田地头,就听到声音:
  
  “娘,我饿,娘,我饿了,娘,饭做好了没有!”
  
  前方跑出来一道身穿麻衣的身影,正是牛瑞,他张开双臂像是在追寻妈妈的怀抱,明明年过五十的人了,此刻却显得格外纯真。
  
  “抓住他!”
  
  李三江指挥着润生,他朝左,润生朝右,二人封锁着牛瑞跑动方向,然后一同扑上去,终于将牛瑞压在了身下。
  
  “放开我,放开我,我要找娘,我要找我娘!”
  
  牛瑞还在挣扎,却怎么都挣不脱。
  
  “娘啊,我是福侯啊,娘啊,我是福侯啊!”
  
  这边牛瑞刚控制住,那边远处就又出现了牛福的身影,他一边原地转着圈一边痛哭,声音凄厉动情,比白天哭丧时要投入多了。
  
  李三江压着牛瑞,对润生说道:“去,把牛福给抓了!”
  
  “爷,你行么?”润生看着二人身下还在奋力挣扎的牛瑞。
  
  “没事,我还有一把子力气。”虽说身上有伤,但压住一个小老头李三江还是很自信的,他背了一辈子尸,早就对人体关节了然于胸,知道怎么卡住人。
  
  “好嘞!”
  
  润生离开牛瑞,冲向牛福,一个飞扑,将牛福压在了身下。
  
  “小远侯,找一找有没有绳子,稻草也行!”
  
  “好的,太爷。”
  
  “呜呜呜,娘哎,我的亲娘哎,呜呜呜,我滴个亲娘唉,嘶哟喂……”
  
  对面田埂上,出现了一道女人的身影,她蓬头垢面,身上满是血污泥污,尤其是那双手,皮肉似乎都快脱离,像是一束束碎布条吊在骨头上。
  
  她身上不知怎么的,裹着一团类似水草一样的东西,拖拉在地上很远。
  
  只见她一路慢慢悠悠跌跌撞撞的,向着前方沟渠前进。
  
  是牛莲!
  
  她竟然没被活埋,又跑出来了,但看这样子,很像是已经埋进去过,却没埋死,又给自己刨出来了。
  
  见状,李三江对李追远喊道:“小远侯,赶紧去找绳子或者稻草!”
  
  可画面是那个画面,但声音落在李追远耳朵里却是:“小远侯,快抓住她别让她掉水沟!”
  
  李追远眼睛眨了眨,看了看分处两个位置,各自压着一个牛家人的太爷和润生,又看了看远处的牛莲。
  
  他没听“太爷”的话去抓牛莲,而是往棚子那边跑,那里有绳子,还有山大爷和刘金霞,虽然受伤了,但也不是不能来帮忙捆个人。
  
  没去抓牛莲的原因很简单,不是因为自己年纪小力气小,事实上牛莲现在感觉更弱不禁风,小孩子抓住她身上那带子还真能拉得住她。
  
  可原本三人一起行进的,却要一下子被各自分开,李追远本能感到不安,像是算计好的似的,牛家仨人一个接着一个出来等着被抓。
  
  但刚跑出去一段距离,李追远又停下脚步,他忽然意识到,就算自己没去抓牛莲,可自己不也跑开了么?
  
  一阵阴风吹过,李追远转过身,这身后远处,只有黑漆漆的田地,哪里还有太爷和润生的身影?
  
  这时,耳畔边有木鱼声响起,还夹杂着杂乱的念经,像是白天丧事上表演和尚的白事班子。
  
  四周,又出现一道道身穿道袍的身影,他们手持各种法器,围绕着自己转圈。
  
  这种感觉,如同耳朵和眼睛都被杂物填充,让人心烦意乱的同时,又逐渐失去外界感知。
  
  李追远抬起右手,对着自己小臂位置,重重地咬了下去,明明自己根本没留力,明明小臂上也出现了牙印血痕,可疼痛感却微乎其微。
  
  没办法了,李追远摊开手掌,没想到自己刚刚才教润生的手段,这么快就要用在自己身上。
  
  只是,未等巴掌抽到自己脸上,身后就传来一道男人的声音。
  
  “唉,你还是着了她的道了。”
  
  李追远回过头,看见秦叔站在那里,他的出现,立刻给予自己极大的安全感。
  
  秦叔伸手搭在李追远肩膀上:“她是猫和人变的死倒,是尸妖,最擅长迷惑人心。”
  
  “叔,你快出手去救救我太爷他们。”
  
  “嗯,放心吧,已经没事了。”
  
  秦叔抬起右手,他的手里,竟攥着一只黑猫。
  
  这黑猫断了半条尾巴、瞎了一只眼、瘸了一条腿,虽说身上呈现出大片腐烂,却依旧还在挣扎还在动。
  
  这就是和牛老太一起变死倒的动物尸体么?
  
  “叔,你已经拿下它了?”
  
  “还不算完全拿下。”秦叔嘴角露出一抹笑意,“这玩意儿和你太爷一样,本就受了大伤,现在猫和人已经分开了,我只抓住了猫,如今只要去把人找出来,凑一起灭了,这尸妖也就被解决了。”
  
  “那我太爷他们……”
  
  “几个被祟了的牛家人威胁不到你太爷,先去找牛老太吧,解决了她,这件事就算结束了,走吧,她在村西边老房子里。”
  
  秦叔右手抓着还在挣扎的猫,左手则牵起李追远的手,拉着李追远向西走去。
  
  “叔,你不是说你不扶酱油瓶的么?”
  
  “已经过0点了,你太爷的斋已经结束,所以我现在出手,就和你太爷无关了。我现在,只是恰好经过这里,看见尸妖害人,就顺手料理掉。”
  
  “哦,这样啊,叔,你可真厉害。”
  
  “呵,我这还不算什么,真正厉害的,你是没见到,这尸妖也只是一种小角色,搁解放前,江湖里那种大死倒,才是真正厉害的大家伙,那才叫真的吓人。”
  
  “尸妖还不算厉害的,那叔你说说,还有哪些厉害的大死倒?”
  
  “多了去了,古代身份高贵曾掌握大权的人,被沉江以毙,变成那种将军倒,它们,往往拥有调动江河里水刹怨魂的能力,能操控伥鬼。
  
  还有专门以水葬习俗的区域,本该只是小流域聚集,却因岁月变迁江水改道,脱开原缚,流入其它区域,以棺载尸,蓄养怨念,形成类似尸王的角色。
  
  每每这样的东西出世,也会伴随着天灾降临。
  
  最难对付的,还是一些修邪的玄门人,他们走歪路子,以自身为载体,为自己封养,以求另一种方式兵解成仙,这种死倒具备生前的道法神通,虽说不是最强最霸道的,却是最难料理的,因为它能懂活人对付它的手段有哪些。”
  
  李追远抬头一脸好奇地问道:“叔,这些死倒这么厉害,现在却又看不见了,到底是被谁灭的呢?”
  
  秦叔给出回答:“他们啊,都为正道所灭。”
  
  李追远默默将自己的手,从秦叔掌心抽出,停下脚步。
  
  秦叔察觉到了,停下,回头看向男孩。
  
  而李追远没看秦叔,目光只是对上了秦叔手里抓着的那只残疾腐烂的黑猫。
  
  黑猫眼眸绿幽幽的,不时泛着血光,充斥着怨念。
  
  “小远,怎么不走了?”
  
  秦叔问道。
  
  李追远注意到,在秦叔说话时,这只黑猫破损的唇瓣,也动了动。
  
  “小远,你怎么了?”
  
  秦叔弯下腰,看着李追远,同时右臂放到男孩身后,像是要搂抱安慰他。
  
  李追远当即察觉到有一双毛茸茸的爪子,触碰到了脖颈,他马上侧身躲开,和秦叔拉开了距离。
  
  “小远,你到底怎么了!”
  
  秦叔的语气变得严厉起来,手中黑猫的眼眸里,血色压制了绿色。
  
  “小远,你听话,跟我走,我们一起把这件事解决了,这样你太爷他们才能彻底脱离危险啊!”
  
  这次,秦叔的嘴唇只是小动,而黑猫的嘴巴则不停张开闭合。
  
  这一幕,让李追远回忆起曾在京里校庆上看到的一场奇特表演,表演者拿着玩偶站在台上,他说话时,玩偶嘴巴不停张开闭合,看起来,就像是玩偶在自己说话交流。
  
  不过,自己眼前,好像和那场舞台表演,是反着的。
  
  渐渐的,秦叔安静了下来,那只猫也安静了下来,他们似乎是发现了,这孩子已经看穿了。
  
  秦叔脸上开始浮现出诡异的笑容,猫的嘴也裂开,有鲜血顺着它嘴角不断滴淌。
  
  随即,李追远视线里的一切都变成了血色,不管是看向眼前的他们,还是其它方向,都挂上了一层血污。
  
  李追远站在原地,双拳攥紧,他很害怕,但他没有被吓得到处跑动,也没有乱喊乱叫。
  
  《江湖志怪录》对尸妖等一系列拥有蛊惑人心能力死倒的描述中,最经常提到的一句就是,捞尸人要保持镇定,不能被它牵着鼻子走。
  
  你越慌乱,那它们就越有可乘之机。
  
  而且,这个时候还不能闭上眼,闭眼的举动,是一种怯懦和放弃,等于将一切主动权全部交了出去。
  
  李追远额头不断沁出冷汗,不时咽着唾沫,他的呼吸逐渐急促,整个人像是站在火炉上正在被炙烤。
  
  不过,他脑海中忽然浮现出那晚和太爷做了转运仪式后所梦到的画面,画面中的自己站在家里的床上,四周是一片尸海。
  
  凡事,就怕对比,当你笃定这一切都是假的时,当你可以用货真价实的梦境恐怖去给自己加码时,眼前的景象,也就没那么恐怖了。
  
  黑猫的笑意逐渐收敛,秦叔则身体向后踉跄两步,整个人以极快的速度腐烂下去,几个眨眼功夫,他就只剩下了一滩污水。
  
  倏然间,四周的一切幻觉都消散一空,晚风带来清新的空气,李追远身子一松,开始大口大口地喘息。
  
  黑猫恢复了自由,它一蹦一跳拖着残躯来到李追远面前,抬头看着他。
  
  李追远也低下头,盯着它看。
  
  一人一猫,陷入了一段沉默凝视。
  
  率先打破安静的,还是李追远:
  
  “你……到底要做什么?”
  
  李三江的行为逻辑已经让李追远感到迷惑了,而这只尸妖的一连串行为,更是让李追远感到匪夷所思。
  
  它是在复仇么?
  
  黑猫似乎叹了口气,它看起来好像很是疲惫,它张了张嘴,应该是想要说话的,却无法说出,大概是因为秦叔不在了。
  
  它用猫爪,对着李追远挥了一下,然后拖着残躯沿着小路向西走。
  
  李追远站在原地,没跟上去。
  
  黑猫走出一段距离后,停下,回过头,看向李追远,猫眸里,流转出嘲讽。
  
  
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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